论中国动漫群落及发展现状

中国动漫群落是由作者、读者和作品文本三个要素构成的文化群落，它的产生主要受到了日本和西方动漫文化的影响。本文以中国动漫群落以及传统连环画群落为讨论要点，探讨二者的关系，希望能理清中国动漫事业发展的脉络。

本文发表于《智库时代》2019年第31期。

一、 中国当代动漫群落的概念

现在，中国的动漫爱好者、从业者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个群体遍及全国各地，只要动漫产品能够达到的地方就会有动漫爱好者以及尝试成为作者的画手。 本文作者使用“动漫群落”这个称谓来代表由动漫作者、从业者和动漫爱好者共同组成的群体。日本社会学家岩原勉指出“群体是具有特定的共同目标和共同归属感、存在着互动关系的复数个人的集合体”，并认为其本质特征有“目标取向共同性、具有以‘我们’意识为代表的主体共同性”。[ 李林怡的论文《御宅族在二次元世界中的自我重建和救赎》发表在《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11月，第6期。]中国的动漫群落恰好符合岩原勉先生所诠释的“群体”，中国动漫群落其外延接近于日本的御宅族人群，但是并不刻意强调群体“不擅长交际、喜欢呆在家中”这些性格特点。

二、中国动漫群落的诞生

这个群体大约诞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随着《七龙珠》《圣斗士》《乔乔的历险记》这些日本漫画及《希瑞公主》、《太空堡垒》、《变形金刚》这些日美动画进入国内市场，第一批中国的动漫爱好者被培养出来，这批人的年龄层次主要在十几岁或者是更幼小的青少年，也就是所谓的70后和80后。笔者本来猜测60后人群里也会产生出零星的动漫爱好者，但是经过多年在文化系统和动漫领域的人际交往、交流活动，作者至今未发现一个热爱现代动漫60后中国人，即便一些60后可能是动漫企业的领导者、动漫理论的奠定者，但是他们并不会亲身成为动漫文化的粉丝。一位60后的文艺杂志主编这样回答我的疑问：“90年代，我们就已经20余岁了，20余岁的人很难再接受一种需要从童年开始培养的较活泼的文娱乐爱好吧。”而且在90年代，中国的动漫群落主要集中在一些发达城市和较富裕人群，作者于2019年在本单位进行了小范围调查，25名童年在农村和县城度过的80后高级知识份子中间，小时候看过漫画的仅仅有五人，山东临沂、吉林锦州、四川南充和河南安阳的受采访对象甚至说他们周边的县城根本就没卖过漫画，其他的受访者则说家里穷，求学就很艰难，没有闲钱买漫画。

上世纪90年代，在北京、上海、广州、天津、济南、成都这样的大城市或者中等、较发达城市和城镇里，二渠道的书商们将盗版自日本的漫画书运送到一家家小书店或者小书摊，时年十几岁或者十岁以下的孩子就是这里的常客。这些孩子在学校或者小书店里交流着他们喜欢的作品和作品人物，形成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文化圈子，2000年前后，很多喜欢漫画的孩子将书店当作据点，开始建立漫画社团，高中以及大学中的动漫社团相继产生，商家找到契机与政府合作，开办动漫大会，售卖动漫产品以及组织大型cosplay,同一阶段里，网络兴起了，它成为动漫迷们聚集的另外一个关键场所。2009年，有妖气等专业漫画网站诞生后，中国的漫画群落就进入了新的发展时代。

中国动漫群落根本诞生的标志是本土作者和本土作品的产生，我国的第一部现代意义的漫画作品是颜开的《雪耶》，它于1994年刊登在《画书大王》杂志上，而后一批年轻而优秀的漫画作者、作品逐步展露头脚，包括姚非拉的《梦里人》、谢鹏的《漫游者诺金》、胡蓉的《倩女幽魂》等，在上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五年，中国原创动漫作者非常有限，他们迅速成为了广大动漫迷关注的焦点，而升到动漫群落的“神位”。

三、中国动漫群落的三要素

笔者认为动漫群落的构成有三个要素：一、动漫作品的作者；二、热爱动漫的一般读者；三、可传播的动漫文本作品。

和任何一种兴趣爱好相同，动漫爱好者可能从事着各种职业，真正进入动漫领域的仅是他们当中极少的成员。这些极少数的动漫爱好者成长为动漫作者之后，就生产出动漫作品，为广大动漫爱好者消费。现在国内各大动漫在线阅读网站集中了神北克、马逊、郑多强、于彦舒、夏达等一些列优秀的作者以及他们的优秀作品，新的优秀作者还在不断涌现。

动漫作者和动漫爱好者之间没有必然的经济纽带（因为是可以选择的），当然也没有行政纽带，更没有亲属纽带，联系他们的是对动漫这一大众艺术形式的热爱。而动漫作品就是联系一个动漫群落的基础。

人类学家格尔兹把人类文化比作用意义编织的一张大网，人类则是在这张大网上不断探寻并不断编织新的意义的生物。[ 克利福德·格尔茨著《文化的解释》译林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动漫群落的这三个基本要素存在以后，动漫群落就有了自己的文化之“网”。

这个网络表现出以下四个特点：

（一）动漫群落中的动漫爱好者对于动漫文本的热爱具有非功利性的特点。

动漫爱好者购买动漫作品文本，只有欣赏和阅读的目的，动漫作品文本不像股票，也不是理财产品，不是教学工具书，动漫爱好者消费动漫作品文本，有非功利性的特点。因为它非功利性，也就使得动漫群落里的价值相对独立于群落以外的社会价值体系。

（二）动漫群落中的价值评价作用“在”也“只在”其内部实现。

在动漫群落内部，在动漫爱好者中，一个人拥有的金钱、社会地位等等社会层面上的意义被一定程度忽视，人们看重的是他在动漫领域的功底、造诣及影响力，这也就是说动漫群落的价值评价基础是动漫文本。人们在这一价值网络中排列彼此的次序，有小的分歧，但基本有共同的认识。

动漫群落的价值评价之网是否发生作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这个评价者自身是否属于动漫群落。这就好比一个宗教，只有在信徒内部，宗教中的领袖才会被当成神来信奉，并发挥神性。比如2019年4月18日，今日头条新闻里发布了“讣告：小池一夫17日因肺炎不幸去世”的消息，很多动漫群落以外的网友觉得很奇怪，手机用户51512####留言说：“一个日本人死了需要中国人知道吗？实在搞不懂，有懂的请告诉我。”接下来，漫画群落里的诸多网友就列举了小池一夫一生中完成的漫画脚本作品，并对小池一夫进行了缅怀。

还比如笔者单位的一个财务同事是漫画迷，笔者去财务报销，会跟她闲聊一些漫画群落里的事，周围同事听着，都认为我们的交谈内容非常陌生和奇怪。

所以漫画群落里的诸多作品及人的价值意义，漫画群落以外的人是完全无法体会和理解的。

（三）动漫价值网络的对社会价值网络存在相对独立性。

动漫群落中的成员有时会因为这个小的意义网络而忽视大的社会文化网，比如现在社会就存在很多年轻人因热爱漫画而忽视学业的情况。知名cg动漫画家王荣荣在谈到这一点时深有感触，她曾经肯定地说：“即便没钱，我也会继续搞（动漫）。”比如，知名漫画家姚飞拉曾经不顾父母的反对，放弃了国企里工程师的铁饭碗职业，只身在北京做漫画。

（四）动漫价值网络对社会价值网络有根本的依附性。

当然，上文所讲的动漫价值网络的独立性是相对而言的，动漫爱好者不能完全忽视现实的生存条件，生计将迫使他把自己的价值网络与社会的价值网络统筹考虑，毕竟全社会的人并不都是动漫发烧友。

笔者曾采访过有妖气动漫网的责任编辑杨璐，杨璐坚持说她虽然始终酷爱动漫，但是不得不考虑现实的生计，前两年她一直在其它行业中打拼，当积累了一定经济基础和经验后，她才来到有妖气网站，做起自己真正热爱的动漫工作。后来，因为自身的前途，杨璐还是最终立刻了有妖气漫画网。

2015年以后，世纪之初曾经活跃过的诸多青年漫画家都离开了漫画领域，漫画家李诗鹏在接受笔者采访的时候说：“这都是在国内画漫画，盈利困难的问题导致的，大家毕竟要考虑自己的生计。”

四、相较国际上动漫群落，比如日本的御宅族，中国的动漫群落有何独特之处呢？

1、中国的动漫群落缺乏老前辈。前文讲过，中国的60后和岁数更大的人鲜有喜欢现代漫画的，建国初三十年成长起来的人多数喜欢传统连环画，他们甚至经常在公共场合评价“传统连环画要比现代漫画更好看”。但日本的情况就全然不同，2017年日本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大阪大学的教授迪野昌宏来京，笔者负责接待了年近70岁的他，迪野昌宏也是动漫领域的理论家和鉴赏家，我们用英语谈论了很多优秀的日本动漫作品，比如松本零士的《银河列车999》、原哲夫的《隐武者德川家康》、手冢治虫的《怪医秦博士》等等，迪野昌宏还说在日本，看漫画的老年人非常普遍。日本社会中，过来人在动漫群落中的参与导致众多思想深厚的漫画作品诞生出来，这些作品用笔老练、具有艺术性，读起来耐人寻味。而正因为缺乏中老年的爱好者，中国动漫作品总有种稚嫩的味道，漫画作者的热情多在表现精彩的“打打杀杀”，或者就是同“霸道总裁”恋爱等等。

2、中国的动漫群落中铁杆的爱好者少，而泛二次元用户多。这是动漫之家编辑小文对国内漫画群体的评价，他还说现在中国动漫消费者、用户的数量较90年代和二十一世纪初时膨胀了几百倍，但多数都是泛二次元用户，也就是并不十分专情于动漫，可能更爱打游戏或者读网络小说、看网剧，只是偶然看看动漫，他们往往只是在非常潮流的动漫作品那里围观一下，口味也离不开时尚环境，比如“霸道总裁”类的恋爱故事，比如“修仙类”的武侠故事，强调内容简单刺激，讨厌动脑子。而且现在看漫画的人很多文化水平不高，十几岁的打工仔偶然在电脑前翻翻漫画，多喜欢那种草根逆袭，有点荤腥和暴力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打擦边球的漫画作品、恐怖类作品开始充斥网络，它们的情节线索往往非常简单，每一集独立成章，没有更多的意趣。布卡漫画的主编管这样的漫画叫流量漫，因为有流量，网站估值会提高，广告收入也会增加，所以动漫网站的网管也乐于接受和推荐这样的作品。

一些有识之士也揭露过这类问题：“网络作为巨大的展示舞台，不可避免地会存在创作质量良莠不齐的情况，有些网络动漫作品一味追求点击率，以低趣味、低品位和低审美来迎合市场上的一些需求，劣质国产动漫借助互联网传播的现象很难根除，亟待新政策的跟进。”[ 严万祺的论文《我国网络动漫发展概况》，发表在《电影文学》杂志2017年第一期。

]日本和其他发达国家的铁杆漫画迷较我们国家更多，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动漫产业发展得早，读者的经济环境相较更好，竞争也不再像资本积累时期这样残酷，大家能够有更多时间和经济基础来关注自己的爱好，尤其是日本在经济下滑的情况下，很多年轻人躲入宅中，靠看漫画打发时间，这些铁杆的漫画迷也就托起了许多日漫经典，比如《攻壳机动队》《铳梦》这些雅俗共赏的作品，它们还被好莱坞导演选中拍成电影。

3、中国动漫群落中作者的偶像性与号召力较日本的弱。这主要是因为现在中国的网络漫画作品主要是公司主导完成的彩色漫画，参与一部漫画制作的往往有五六个人，有监制、编剧、主笔、上色等等，读者很难分清楚在一部漫画中起决定作用的到底是哪一位。而且国内的网络“流量漫”以追求流量为根本目的，一些有作者个性的内容产生后会影响大众化的流量，所以这种作者风格化的倾向被极大的扼杀了。漫画爱好者们平时交流，常交流作品的名字，而较少提及作者。这方面其实与美国的公司制漫画创作团队的情况颇为相近。日本漫画创作往往是以漫画家为主导，他可以带几个助手，一个漫画家往往也是故事的编剧，他的作品都带有自己鲜明的特点，比如鸟山明的作品，比如狄野真的作品，比如三浦健太郎的作品，每个漫画家都自带粉丝群，非常有号召力。

4、中国的动漫群落没有日本御宅族文化中的“不健康”特质。现代动漫在中国扎根后，喜爱动漫的孩子们并未成为中国社会中“病态、消沉”的群体，相反，在江浙等中华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动漫爱好者群体往往能够化身为引领当地经济文化发展的能人，被认为是非常有朝气和活力的人群。之所以不同于日本御宅族的状况，笔者认为动漫文化与中国的士人文化有一定相通之处，他们两者都不务实际，喜爱美术，都有在家中创作，并将作品在同好中传阅的特点。正因为有士人文化在中国的长期积淀，所以动漫群落在中国社会是被接纳的，大家普遍理解这样一群人的特点，只是他们把从吟诗作画上的热情转移到了动漫创作和欣赏中。

 五、 中国动漫群落未来的发展方向：   

1、中老年的漫画喜好者将会增加。随着时间推移，原先70后、80后的爱好者岁数渐渐增大，中国动漫群落内部中老年的比例增加，这样中国动漫作品中的精品和思想成熟的作品将会增多。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群落中有了这样作品的阅读需求，另一方面是因为上年纪的创作者本身也希望能够创作出一些有思想且制作精良的精品。随着时间积淀，中国动漫艺术也会沿从京剧、小说等文艺发展规律，发生从俗到雅的转变。客观地讲，现在日本漫画和欧美漫画已部分实现了从俗到雅的转变，比如现在后浪出版公司出版的谷口治郎的漫画《散步去》、法国漫画家克里斯多福的漫画作品《灯塔》都是一种非商业性的艺术作品，超级英雄类通俗作品也衍生出英国的《守望者》这样的以通俗为皮、以思想性为核的两栖作品。所以中国动漫群落的文雅方向转变是必然趋势。

2、铁杆粉丝的比例会增加。中国动漫发展日久，爱好者阅读动漫的时间也就累积起来，他们中的一些人逐渐从一般的爱好者过度成为铁杆粉丝。高纯度的动漫迷增多，必然意味着高质量的动漫作品的阅读需求增加。虽然以后中国的动漫发展依然主要凭借网络传播，但是网络阅读收费机制在完善过程中，“布卡漫画网”“漫画岛”“网易漫画”这些国内漫画网站普遍采取了阅读收费的办法，另外铁杆漫画迷的增加必然会导致纸质漫画需求的增加，从而 漫画作者的正常收益将会有更大保障，他们也就更可能平心静气地保证作品的质量，所以中国动漫作品的质量有望在以后的岁月里得到普遍提高。

3、动漫的批评家群体会在群落中逐渐产生。中国的动漫批评自上个世纪90年代就开始了，它与日本动漫进入国内是同步的。一方面，每个小读者就是一个批评者，大家都用自己朴素的感情进行着动漫批评工作。另一方面，那些并不看漫画的教育工作者或者公知人士也不断地从教育儿童的角度来批评漫画，比如《北斗神拳》太暴力，《电影少女》太色情等等。21世纪初10年，国内的一些动漫奖项也逐渐产生，比如“金龙奖”“金猴奖”“原动力”等等，这些奖项往往被评价为较强调画，而忽视故事，或者重视教育意义，而忽视趣味性。随着这些奖项评选标准的完善，中国动漫的批评话语体系呼之欲出。作者们、读者们都期待着真正的动漫批评的理论体系，不再是简单地讲大道理，也不是简单地看网络流量，一种根植于现代美学，与文学批评、电影批评、美术批评相通的动漫批评理论话语正在群落精英中酝酿，那些经历过正规学院派教育的动漫批评家们就将要坐到台前来，发出他们铿锵有力的声音。动漫批评家群体在中国动漫群落中出现将给这个行业带来革命性的改变，也就是为将动漫作为艺术抬进殿堂铺平了道路。

4、动漫群落中的各类动漫产业从业者分工渐细，而且人数会大幅度增加。在中国动漫群落奠定之初，动漫产品的生产者多是指漫画画家，而且人数屈指可数。但是随着动漫产业化逐步实现，参与动漫产业的各类职业，比如管理者、制片人、金融财务人员、宣传和外联人员等工作岗位职责会越来越明确，人员也越来越固定。中国的动漫作品确有一部分会成为艺术品，而主要部分作为现代大众文化产品的属性也将突出出来，商品和产品属性会吸引更多的消费者，使得动漫群落的爱好者基数变得更加庞大。动漫之家的编辑小文说：“2019年，中国动漫的粉丝数量可以达到上世纪90年代的几百倍。”可以预见，随着动漫产业的日趋成熟，动漫产业从业者日趋专业化，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将会为中国动漫群落提供数量可观的爱好者群体。

中国动漫群落是众多国内爱好者群落中的一支，它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中国本土特点。笔者认为动漫爱好与中国人士人群体的文化氛围是相契合的，在中国，动漫艺术将会结出更健康、更丰厚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