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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南

吴南(1971- ),男,博士,研究方向:文化创意产业研究。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工艺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从事传统工艺美术研究工作。参加编写《中国现代美术全集·玉器》;撰写《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杨士惠:象牙雕刻》、《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钱美华:景泰蓝》、《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娘本:唐卡》;编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柳朝国卷》。在国家级学术期刊发表研究论文多篇。参加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社会转型与传统工艺美术的发展研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中国传统手工艺术活态传承机制研究》。



唐卡绘制技艺传承现状与发展研究 ——以2017热贡艺术全国公益巡展为例



摘要:唐卡这种具有鲜明藏族文化风格的佛教艺术形式不仅越来越多的受到广大信众和鉴藏者的喜爱。唐卡在当代显现出艺术品化的表现,内地消费者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偏好对唐卡的艺术风格和其所内涵的宗教意义产生了重大影响。随着商品化程度的益广益深,消费者以个人主观喜好和认知与新兴画师形成沟通、互动,带动着唐卡绘画形式与手法的改新。在这种日渐广泛的文化交汇中,唐卡的发展受到了深刻的影响,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在20176月“热贡艺术全国公益巡展”中,众多作为热贡唐卡艺术未来发展代表的中青年画师的唐卡画作为观众展示了热贡唐卡艺术的绚烂风采。但同时,也暴露出当前唐卡艺术传承中存在的多种问题,以及制约热贡唐卡可持续发展的隐忧。展出的唐卡画作反映出技艺的传承正在偏离热贡唐卡的传统,对于“创新”、“发展”的追求映射出新一代的热贡唐卡艺术传承人在认识方面的不明和对文化传统的误读。唐卡绘制技艺未来的发展取决于画师们对于唐卡到底有怎样一种认识、以及个人对于唐卡发展方向的认识是否能在整体层面达成共识。画师在精神层面修养的养成最终将决定唐卡传承的命运。

关键词:唐卡、技艺传承、现状、发展

该文发表于《民艺》2018年第2期


随着国内各地赴藏区的游客规模的不断增长、藏地画师对外展示交流的频繁、以及藏传佛教的再度东渐,唐卡这种具有鲜明藏族文化风格的佛教艺术形式不仅越来越多的受到广大信众和鉴藏者的喜爱,也日益得到社会公众的青睐。在这种日渐广泛的文化交汇中,唐卡的发展受到了深刻的影响,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

目前,唐卡的绘制以热贡、勉唐、噶赤三大画派为主,其中又以热贡画派受众更广。唐卡在当代显现出艺术品化的表现,内地消费者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偏好对唐卡的艺术风格和其所内涵的宗教意义产生了重大影响。随着商品化程度的益广益深,消费者以个人主观喜好和认知与新兴画师形成沟通、互动,带动着唐卡绘画形式与手法的改新。

20176月“热贡艺术全国公益巡展”中,众多作为热贡唐卡艺术未来发展代表的中青年画师(其中不乏工艺美术大师、非遗传承人、名师之徒)的唐卡画作为观众展示了热贡唐卡艺术的绚烂风采。但同时,也暴露出当前唐卡艺术传承中存在的多种问题,以及制约热贡唐卡可持续发展的隐忧。展出的唐卡画作反映出技艺的传承正在偏离热贡唐卡的传统,对于“创新”、“发展”的追求映射出新一代的热贡唐卡艺术传承人在认识方面的不明和对文化传统的误读。

通过这次大量唐卡作品的集中展示,可以看到目前的热贡唐卡普遍呈现出:1.颜色的运用缺少鲜明对比,整体色调晦暗昏黄、不明快;2.构图过于平、满,缺乏层次、疏密、虚实、错落的变化,主尊和主题不能突出,湮没于纷繁的画面中; 3.形象的描绘缺乏精神气质,开脸趋于世俗化,表情刻板,没有生动的感召力或震慑力; 4.人物结构失序,致使姿态离奇怪异,失去了劲力,无法支撑和烘托人物的精神面貌; 5.装饰繁缛过度,喧宾夺主;6.笔法滞涩,线条柔弱,缺少灵动劲逸,不能表现应有的质感和张力。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热贡唐卡本应的风貌和特点。

作品是画师技艺水平、综合修养的真实、直观的体现,虽然有“大师”、“传承人”等光环章身,但客观存在的问题和缺陷并不因为这些光环的闪耀而被掩盖。相比于老一辈的画师,中青年画师作品的问题反映出他们对于“什么是唐卡?”、“为什么画唐卡?”、“如何画好唐卡?”等问题缺少清晰、深入的思考和理解。深究这些问题的成因,主要是由认识、教学、评价(包括:评价教学的过程与成果、社会及市场的评价)三个方面的缺陷造成的。

认识是展开实践的基础,因此,必须要厘清对唐卡和唐卡绘制技艺的认识。唐卡不同于单纯的艺术绘画,它具有特定的宗教内涵与教法意义。在遵循法理的基础上,唐卡是对藏传佛教思想由抽象而具象的艺术化表达,是佛教艺术形式的一派奇幻妙相。作为教法内容在形式上的转换,对唐卡的认识决定和制约着唐卡绘制技艺的传承和发展。

一.佛像画的本质

对于唐卡的释义和溯源的研究,不少研究者往往过于咬文嚼字,通常都是从字面意思或外观形制来进行的,绕开本质而执着于表面:或说源于苯教的挂轴画;或说源自吐蕃的一种悬示的布面公告;又或因其装裱形式而推测传自中原汉地,……等等。但从唐卡的内容和功能来讲,这些思路都只是表面化或形式化的考证。还有些著作或文章中将唐卡与壁画或卡约文化彩陶图案联系在一起,但这种观点并无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支撑,仅仅是无视客观存在的民族主义或地方主义的一种臆想。壁画和彩陶图案只能说明藏区先民具有绘画创作能力,但并不意味着唐卡的必然出现。根据主要表现内容和实际功用来考察,唐卡是服务于宗教的一种形式或工具,所以,必须要从宗教的发展、传播来研究。

对唐卡所具有的一系列完备的、独特的形制的认识应当首先专注于其功能方面的意义。从佛教艺术的源流以及佛像画的脉络去追溯,唐卡的本质是一种佛像画,其核心是反映佛教经义、思辨的画面,用于宣讲佛教的义理经要,方便观修,供信众敬拜。意大利学者杜齐(g·tucci)提出,古印度一种利用袈裟底布绘制的佛画(称为“钵陀”),就功用而言与唐卡的原初形态具有内在的关联。三国及晋时即已见有西域制法之佛像画传至中国,与唐卡的形制大体相符;法显在《佛国记》中记述他曾经在斯里兰卡或者南印度学习唐卡形式的佛画绘制。在画法、画风方面,唐卡最初宗印度和尼泊尔的风格。故唐卡的渊源不应仅局限于吐蕃初期,应当溯至更远的佛教兴盛之时的印度、尼泊尔;其源起不应囿于藏地,当溯源至古印度佛像画。

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为传法与观修之便,从印度、尼泊尔传入的佛像画采集了适合当地民俗、文化的多种形式和元素,其形制必然受到藏民族生活方式的影响,如平面画的形式、卷轴式收挂的方式、锦缎缝制装裱、主尊居中环绕以分段场景或情节的构图布局、绚丽丰富的色彩、严谨却又富于浪漫气质的形象刻画……等等,逐渐发展为个性鲜明、风格独特的成熟的藏地唐卡。

由于是采用一种绘画形式,即便是唐卡的个性特点非常鲜明,但也极易使观者以单纯的观画者的角度对其产生第一印象。但是,唐卡不同于一般意义(或通常意义)上的绘画作品,因此,必须首先关注它的功能意义,即:唐卡首先是一种佛像画,是为宣讲教义、弘扬法脉而绘制的,是一种宣传、教化的视觉传达的辅助手段和形式。在这样一种功能的约束下,唐卡始终严格遵循着藏传佛教的义理和仪轨,并以制度的形式传承下来。因而,观赏一幅唐卡首先要考察的是蕴含其中的法脉制度。由于藏传佛教在理论上的严谨的逻辑性、修法上的精密的仪式性,使得唐卡的绘制也具有完整、严密的制度要求,体现在造型量度、颜色表意、人物含义(包括组合、动态、衣饰、手印、法器等)和场景意义、装饰象征……等诸多方面。相应于宗教属性,唐卡的形式、材料应用与绘制并非是首先为了炫目的富丽精细,而其意义首先是要使唐卡富于神圣性和庄严感。作为一种法物,通过多种形式手段(包括华丽色彩、金箔的运用、精细繁复的装饰,以及堂皇的装裱,等等)使之不同凡响,从而彰显其神圣品格。随着这种观念的定型、成熟与积累,使得唐卡的面貌不断精细化、华丽化,从而使观者因视觉的震撼而产生片面的误解,以形式解读了本质,造成对内容和义理的忽视。如果不能做到制度的严格、准确,那么技术水平再高超,所绘制的也只能是一幅普通的绘画作品,而不能称之为“唐卡”,即便形式相近,失去了功能的保障和支撑,灵魂不再,它也就失去了本应的内涵与意义。

 

二.物化精神的意义

“画者,文之极也。故古今之人,颇多著意。”作为一种具有共性特征的基本文化手段,绘画在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通过观察、描绘、归纳、抽象等手法,采用最直观、最形象的元素与形式,外写自然、内抒心意,上升为超越时空界限的文化创意的艺术创造活动,将客观存在、主观认知、经验反馈等进行记录和传播。

唐卡并非是作为一种孤立的艺术形式发生、发展起来的,它是和佛教的播布、演进密切相关的。在教化的基础上,唐卡更突出宗教意义,《贤劫经·卷第一·四事品第三》记述:“一曰作佛形像坐莲华上。若摸画壁缯氎布上。使端政好。令众欢喜由得道福。”传法、观修、庄严、供养成为唐卡功能的核心和基础,其形式和内容表现佛经的内容和思想。

作为佛像画,唐卡绘制的意义在于:明理、释义、阐法、记事、扬善、斥恶,观圆满之修证、辨空色之非相。对于唐卡所具有的“观修”的功能的认识应当是广义的,不仅仅是作为修行的僧人的观修。当它展示于信众的面前时,对于信众同样是一个观修的过程,只不过更为潜移默化而已。信众的观修虽然强度和层次不及僧人的观修,但其产生的影响的范围和持续程度却相当可观。藏传佛教较为注重实验性的精神体验,这些形式构成了坚实的承载精神省修升华的物质基础。而如此几近于真实、融于生活的精神寄托形成对人们的心理和行为的重要规范。“盖古人必以圣贤形象,往昔事实,含毫命素。制为图画者,要在指鉴贤愚,发明治乱。”唐卡是要对观者由视觉而精神地产生震撼、感动,达到宣教、引导的功效。其各种材料、形制、形式……逐渐被赋予了宗教的内涵与特定的意义,成为教义和仪轨的形象反映。唐卡不仅仅是一座移动的寺庙或佛龛,它展示和表达了更为丰富的内容与意义,是对教义与修行的理解的阐释,将经文义理所描述的境界以具象形象表现给修习者与信奉者,增强了信众的感受与体验,强化了宣示教化的作用。

因此,绘制唐卡的过程(包括颜料的研磨调配、画布的磨制、画稿的勾描……等基础准备)无不考验着画师的信力。一幅唐卡,由于尺寸大小、画面繁简的不同,用时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不仅需要画师具备超群技艺,还需要他们对信仰以及对美的孜孜以求。对于一名合格的画师而言,唐卡的绘制过程不仅是艺术的创作,首先是一种自我修行。

三.度量经的再认识

在众多工艺门类中,唐卡技艺的传承一直以来表现出较强的稳定性。这种稳定性一方面是因其法物的属性,另一方面得益于度量经的规范。以“三经一疏”为核心的度量经是唐卡技艺传承的稳定器,是唐卡绘画以及制度传承的规矩,是唐卡教授、创作的关键基础。

唐卡作为一种佛教艺术形式,艺术性的增强是必然的,艺术性的增强也强化了其所宣示的教义的感化力。因此,在对不同时期的唐卡进行对比中即可见这一艺术化趋势。然而画佛必印于心源,得画师信力之坚方可摄观者之思,若画师本无深坚之智愿,于佛像之画则亦无可动容之超拔姿容。因此,唐卡并非单纯的艺术创作,而是源之于感化。但当今众多画师们往往只是简单、表面化地宣称唐卡的关键在于对度量经的严格遵守。但从画面中所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却反映了他们对于度量经理解的肤浅和机械化,将绘画唐卡当成了一种熟练工种,只是动了手而没有动脑去思考、动心去体验。

唐卡是一种特殊的佛教艺术形式,精神的感化和慑服,使唐卡每一组成部分、每一形式元素具有特定的宗教内涵,画中的构图、颜色、形象刻画、人物姿态、服饰、图案、装饰、景物……等等都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成为思辨与仪式的形象符号,无不依据一定的思想内涵作为支撑和约束。而艺术上的严谨、精细、庄重、规范的个性审美特征,则是艺术语言对佛教经义的形象化的具体表达。唐卡对佛像的布局、构图、比例等均有严格要求,它并不是由绘画者主观自由创作,而是受到佛经、佛法的约束和规范。

作为唐卡艺术的传统绘画规范,“三经一疏”对佛的比例、表情、颜色、姿态、佩饰、法器,以及环绕主尊的佛、菩萨、护法等等,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因此,不少研究者据此认为,唐卡的绘制受到“三经一疏”的制约,陷于程式化,缺少艺术创作的自由及发展创新的空间。

虽则唐卡的灵魂在于一丝不苟的传承,但同时,一丝不苟不等于一成不变。而要如何变?那便不是个性的、随意的,其所依循的脉络就是藏传佛教的思想理念。通过对比不同时期的唐卡可以发现,度量经仅仅是比例和制度上的规范,要使绘制的主尊具有感染力和感召力,具有指摄人心的力量,就需要画师运用头脑、心灵和画笔使主尊形象生动起来。面相、动态、结构,是主要的要素,线条的运用则是作为关键的支撑要素,而整体画面的布局、色彩的搭配、对比、过渡,辅助形象的刻画等等,也都会对画面整体效果产生重要影响,故而,熟练掌握度量经还不能满足画出一幅优秀唐卡的要求。唐卡画师的风格特点具体反映在脸相、结构、动态、用色(及晕染)、构图、勾线、装饰及勾金等方面,从这些具体环节中体现出画师对于佛经和度量经的理解。因此,仅仅有度量经的学习是远远不够的。

绘画者应当深入透彻洞悉唐卡绘画中对比例量度、线条、色彩、图案、装饰、形体、面貌等的运用所内涵的规律与学理,创作时不能只停留于机械摹写的层面,而需要将自己的精神融入到博大精深的佛学义理之中,在必然王国之中达到自由与和谐。“三经一疏”并非是一种规限,而是唐卡发展所依循的传统,是渡人于彼岸的智理之舟。“……而传统中则充满了智慧,因为传统是祖先们的理智和经验的结晶。……传统在这里就能很好的起到罗盘仪的作用,并能把许多人安全地运到彼岸。” “三经一疏”的规范断却了绘画者个体的妄念,使其不会偏离佛法本义,但同时,也内涵着充分的创意空间,虽有量度、脉理之规矩,但营造生动气韵的手法与形式却是可以灵活多变的,使绘画者得渡自由创作之境。(图08

画师对度量经的理解制约着唐卡技艺的传承和发展。如何认识度量经是关系到唐卡传承发展的重要思想认识。前辈画师归纳总结创制了度量经,一者为传承有序,再者为灭除臆想,从而保证了唐卡作为佛法仪轨形象载体的制度化和规范化。但从唐卡不断演进的成果来看,度量经并没有成为唐卡的桎梏。自勉唐画派创立以来,唐卡的主流画风表现出不断进化的态势。取得大成就的画师们的经典作品反映出他们对于度量经的深刻理解。在艺人们的口述中也得以体现:有些大成就的画师为了能生动、传神地刻画形象,还需要找来模特进行写生,以准确把握神情、结构和姿态,明晰内理和规律。实际上,度量经只是严格规范了形象的五官、身体等的比例、象征性颜色的设置、环绕排列的佛、菩萨、金刚、护法、上师、罗汉……等等、法器和衣饰的配置等等。但在具体的相貌、形体、动态的描绘上还有赖于画师个人的体悟和修为。佛像之描绘并非只为绘像,而是以像示众,明佛之存、法之在。故绘佛必使现悯众生之慈、化万般之能、通无穷之智,自在之觉悟、自由之无着,无执嗔之念、破贪妄之欲,令观者感安和从容,令信者得明心见性。故绘佛必使之具神韵威灵,若只如描摹形状,则失其本义,离原旨远矣。

当前,唐卡也面临艺术品化的选择,使其发展呈现二元化。艺术品化是由个体创作意愿和客观市场审美趣味共同作用产生的,必然会造成对传统度量经的改变,以适应消费者的偏好(包括内容、构图、色彩、形象、装饰……)。而修行、寺院供奉的唐卡则会依然保守量度传统。二者的分化将成为未来研究的新课题。

四.热贡唐卡的风格传统

法物之外,唐卡又是一件艺术作品。在保证制度的正确无误后,唐卡的绘制还要遵循藏地文化传统和艺术创作的规律,使其在功能与形式上达成完美统一,实现内容对观者的感染力的进一步提升,达到引起观者的精神共鸣的目的。

前弘期,来自印度、尼泊尔和中原汉地的佛教均在吐蕃传布,因此,东、西方两种艺术风格都对当地绘画产生影响。但藏、汉画风殊异,究其因在于佛教在藏、汉两地按照不同类型发展演化,从而影响藏地与汉地佛教绘画的形成与风貌。汉传佛教融合了道法、玄思,推崇清逸、醇粹、简达,笔风淡远,与古印度佛画意趣大相径庭,自成一体;而唐卡的风格与藏传佛教注重修法、仪轨等特点相一致,形成严谨、细密、繁丽的格调。

唐卡艺术风格形成和发展的关键是公元792年的“拉萨争论”。莲花戒在与汉地大乘和尚摩诃那的辩论中取胜,以印度佛教大乘中观自续派之见修统一藏传佛教修行观,其所承中观思想奠定了藏传佛教的修辨基础。极强的理论性格和逻辑性对作为表现形式之一的唐卡的艺术风格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其后,汉传佛教逐渐退出藏地,藏传佛教成为唐卡独占的精神内核,决定了其制度、形象、色彩、技法、工艺等等。唐卡作为艺术表现形式,必然要反映藏传佛教义理和仪轨的特征。因此,即便是在后弘期发展中吸收了汉地工笔画的技法、构图等元素,其风格仍然与汉地佛画具有截然二致的区别。

17世纪以后,在多派交融的基础上,热贡唐卡逐渐形成自有风格:色彩丰富,长于渲染,色调转而明快,主色由传统的5种发展达到9种(红、蓝、绿、黄、白、紫、青、黑、金),注重对比色的运用,鲜丽华美;以中心、叙事和并置三种构图形式为主,布局严整有序,画面饱满,少有留白;形象刻画丰满传神;装饰繁密、多样,图案精致;勾线精美流畅、圆熟有力;用金技艺迅速发展,并日臻成熟,不仅在彩唐中更普遍、更大面积使用,更使得红唐、黑唐、金唐风格特立;整体画面饱满和谐,自如洒脱,动静相间、虚实得当,给观者以清新明朗、庄严有情、精致典雅的视觉效果。

今之言热贡画风者,或往往以用金为先。其实不然,观诸般前人画作,金之用寥寥,以彩唐为常见且多不用金,故论及热贡唐卡之代表仍当首推彩唐。虽有红唐、黑唐、金唐等视效强烈、价格昂贵,但彩唐仍然是热贡画风特点之所在,用金仍在用色之后。热贡唐卡的特点在于:

1.用色:色彩明丽、晕染充分。运用丰富多变的色彩调和,产生出多层次立体透视效果;通过晕染将明暗、虚实等充分表现出来;

2.构图:通过人物、景物等的比例和位置的设置,展现出充分的空间层次与深度;通过上下疏密的对比,整幅画面布局舒朗、虚实相宜,营造出空阔辽远的气势;

3.形象:人物神情既合于法度又合于内心,姿态健劲舒展、曲直有度。唐卡的绘制是与观想、修悟融为一体的,注重塑造形象的思想性;唐卡的绘制也是作画者身心的修行与荡涤,形象又体现出神性与人性的统一;

4.线条:用笔是使唐卡传神、生动的保障。讲求笔法圆熟,线条生动流畅、充满生机与活力,将人物肌肤质感和动作力度充分彰显出来。勾线强调力度和质感的表现,自如而严谨;

5.装饰:图案精致细密,并不一味追求满、全、细,务求章法,疏密有致、繁简呼应;装饰简洁明快,恰如其分,不必多、满。能使整个画面华美端庄,寓动于静,图案纹样虽然华丽精致,却并不喧宾夺主。对于用金,但以提振画面、烘托气氛为宜,止于适度;非为悦目,而在于庄严释义、指见心性。不是以技艺追求华丽精细的工艺效果,而是以这样的形式追求内在的心意,通过极致的艺术表现力向观者展现超凡的精神世界。

虽然取法工笔画,画法细密,但唐卡与中原汉地的佛画不同,其绘制是用以观修、供奉。因此,用色和构图是首先对观者产生影响的关键要素。通过色彩、人物、景致统合产生的势与境,引领观者思索、体会其中蕴含的义理。运用沉稳典雅中蕴涵热烈动感的色彩对比,使画面散发刚柔相济、动静相生的意韵,昭示本尊摧灭一切业障之无边法力和遍观三世之无穷智慧;构建严谨而不失生动的形象,格局于尺寸之间见方广,充盈具足大乐之意;以练达劲逸的线条勾画出传神形象,以及花草、法宝、云焰、树石、山水、建筑等;选择精致图案点缀、衬托,恍若杳渺梵境,时有罡风烈焰之劲猛,时有清流潺潺之静逸,时有巨澜狂涛之雄壮,时有碧空万里之清远;画面吉庆之中带刚猛威严,生机盎然、充满张力,自然而无矫饰。整体画面具有清新明朗、庄严有情、精致典雅的视觉效果。

五.改进师徒传授的培养方式

包括热贡唐卡在内的唐卡绘画的传习均延续传统的师父带徒弟的培养模式,以口传心授完成唐卡绘制技艺的传承。老一辈的画师中多有出家修行的经历,20世纪50年代以后,俗家画师的规模日益扩大。

传统的师徒制对师、徒双方的要求都非常高。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而徒必精、勤、谨、严。但当代的师徒制已去传统甚远。学徒人数激增,降低了师父对于每个徒弟的传授精度与深度。师父只能主要关注少数相对优秀的徒弟,但越来越频繁的社会活动、日益繁杂的管理事务等,都极大分散了师父在专业方面的指导精力,即便是对突出的徒弟,关注度也难有保障。另一方面,学习环境的极大改善,反而降低了徒弟学习的勤奋和严谨的程度,缺少了老一辈画师的主动性和自觉性;科技手段的飞速发展,改变了年轻人观察事物的视角和方式。他们越来越习惯和依赖手机记录所见,抛弃了写生、速写等以手记录的方式,从而缺少了第一时间直观状态下动眼观察、动脑思考的辨析过程,形成认识上的脱节,缺少了学习不辍的品质。

个别问题的出现通常是个人的失误或资智的不足,而普遍性的问题或缺陷则反映出当前唐卡技艺传承中师父们在传授和审验环节中存在的严重缺陷。例如普遍表现的面貌失神、结构失真、动态失衡等,一方面反映出艺徒在学习中缺乏足够的观察、写生和理解,但更重要的是师父并没有能够对此给予规律方面的解读、指导和纠正,抑或师父之学亦不明就里,使得小错误不断积累增大;而构图和装饰方面的普遍问题则反映出整体审美认知的不足。从而降低了艺徒整体的培养效果和新一代画师的绘画水平。

因此,传统的培养方式已无法适应唐卡在当代越来越快的发展速度。世俗化、市场化极大增加了对于唐卡的需求。而人工绘画的速度是有极限的。从而对于绘画人才的需求随之日益迫切,造成了唐卡画师速成的不求甚解。画师们为了迎合市场偏好而更多地关注唐卡的装饰趣味,以华丽、繁密、光鲜作为唐卡的标识,同时炫目的形式也掩盖了本质的缺陷。缺乏深刻的认识使众多画师无视唐卡绘画中蕴含的规律性,唐卡的文化和艺术的传统终将在教、学的衰减中被颠覆。

即便是强调宗教性,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画艺的成熟、唐卡的艺术性也是随之不断完善和提高的。因此,唐卡的艺术性也是对画师的综合素质予以考量的重要方面。这也就指示出了对新一代画师进行培养的目标和内容。学习绘制唐卡需要多方面的观察、学习、思考、领会,并非是单纯的熟能生巧,更是要求画师理解其中蕴含的客观规律、文化意义,否则只能是机械的、呆板的,没有灵魂的。

针对当前培养效率下降的师徒传授模式,需要引入适当的学校教育、现代艺术教育作为补充。增加中国绘画和西方美术的教学,进行透视、解剖、造型能力的综合训练。不仅是面向艺徒,也要面向师父辈的画师(唐卡画师通常是自幼学艺,到二三十岁即已是从艺二十多年的老师傅,多有开门授徒者)。近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部门为传承人开办的专业培训班也遭到一些学者、从业者的质疑,其中就认为让唐卡画师去学西方的素描、解剖等,是对文化传统的背离。实则是各方均未对“学什么?”、“为什么学?”有正确认识。学习这些西方美术的内容,并非是要唐卡画师改画西画或现代画,而是通过这样的训练理解和掌握结构、动态的内在规律,从而深刻理解前辈大师抽象、写意、夸张形成的各种艺术形象的依据,进而指导自身的创作绘画。在专业学习的同时,学校教育模式还可以扩展唐卡画师的知识领域,开阔视野、丰富视角,多元化的、多样性的知识结构有助于改善唐卡画师的素质结构。通过多种模式的结合,将口传心授中衰减的内容进行必要的修复。

六.完善评价体系

当前唐卡发展中所表现出的种种问题也与薄弱的评价环节密不可分。缺少必要的、健康的评价机制,就无法保障唐卡技艺的良性发展。

唐卡的评价体系大致由以下几个要素构成:师父;寺院的活佛、鉴藏者;信众、艺术家、学者。目前,在这些作用要素中较为有效的是寺院活佛与鉴藏者,但来自此二者的评价所能覆盖的范围较为有限,无法对唐卡的发展施加足够的引导力。而来自于信众、艺术家和学者的评价则不充分,尤其是来自于信众的评价极不成熟,但以精细、炫目、繁复为好。由于信众的评价作用范围广泛,因此对唐卡认知和评价的共识和标准造成了曲解和误导,不能客观、及时评判师父的教与学生的学的质量并形成积极的反馈,造成评价的无效。

唐卡在当代及未来向什么方向发展?僧人画师与俗家画师正面临着重要的选择。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背景下,对市场化的唐卡艺术品尤其需要进行干预,这是对唐卡传承发展环境的培育。有效的传承和可持续的发展需要有良好的环境作为保障和支持。因此,对于市场化、艺术品化的唐卡创作不可以放任。

因此,在市场不完善的情况下,需要政府部门的作为对评价机制予以调整和完善。一方面通过讲授、交流、培训,提高师父的艺术创作水平,提高来自于师父的主观向评价的自觉性和专业性;另一方面,强化来自艺术家和学者的评价力度,客观向有效评价的增强,不仅可以直接作用于唐卡画师,同时也能够加大对于公众认知和欣赏的引导的力度,以消除来自信众无效评价产生的世俗化、庸俗化的影响。

唐卡是佛像画的民族化、艺术化发展的成果。当前对唐卡传统的偏离,反映了画师对于唐卡形制、以及宗教教义规则和艺术形态之间的关系的认识的模糊与混淆。佛像画是本质、是基础,严格约束和定义了反映其义理的组成要素的表现形态;艺术形态映射出不同时期修行者对于义理的理解和领悟,也受到时代审美偏好的影响,是不同时代社会文化积淀的表现,艺术形态的不断完善是对义理的礼敬和颂扬,体现出对佛的庄严的虔敬程度。画师是以艺术创作表现佛、佛法、教义,所用手法、形式的艺术性折射出画师于佛法修行的层次。因此,佛像画的法物本质和艺术品的艺术形式是不能被割裂开的,二者在唐卡的文化个性与文化传统中有机统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功能提出形式发展的需求,形式发展使功能进一步提升。

总之,唐卡绘制技艺未来的发展取决于画师们对于唐卡到底有怎样一种认识、以及个人对于唐卡发展方向的认识是否能在整体层面达成共识。实践决定于认识,画师在精神层面修养的养成最终将决定唐卡传承的命运。因此,无论是哪一环节的构成要素,都必须以认识为先导,方能以合力达成政策措施的有效制定和落实。在当前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国家文化战略的大背景下,欲使唐卡绘制技艺得以有效传承,必先要从业者和消费者明晰对于唐卡的本质与形式的认识,并且要让代表未来的中青年画师们对于这样的认识具有共识,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个体行为的差异积累带来的对于传统核心的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