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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赓

       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本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并在英国萨里大学完成了戏剧研究专业研究生的进修。自2013年起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以来,发表了十数篇艺术评论,业余时间一直从事话剧及影视编剧工作。

 


宁夏话剧传奇的缔造者 ——专访宁夏话剧团原团长王志洪

本文访谈了宁夏话剧团原团长王志洪,将其如何与戏剧结缘、又如何在时代的大潮中寻找自己的定位、最终搭建起了大众农民与话剧之间的桥梁的故事进行了系统的梳理。本文发表在《中国话剧艺术家访谈与研究》四卷本中(2018年12月)

坚持送戏下乡三十余年。想农民、写农民、演农民,扛起宁夏话剧的一面大旗!演、编、导三项全能,更是剧院管理者的翘楚。永远把观众放在第一位,这是我最敬重的话剧人——王志洪老师,中国话剧的英雄人物!

初春,艳艳的迎春花开了!乘着春色来到西北银川,见到了久仰的王志洪老师。地道的北京话,拉近了我们爷俩的感情。亲切而随和的访谈,让我逐渐走近这位宁夏话剧的擎旗人。他的故事既朴实又传奇,既新鲜又老到。不经意间跨跃了二十世纪数十载的风风雨雨,苦乐哀愁。人之间有一种缘分,一见如故似曾相识。


人生多舛幸运儿

问:您生于北京,请谈谈有关您童年的记忆。

王:我是1941年出生于通县,我们家是地主家庭。我爷爷这人特别抠门,从小时候咿呀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教我打算盘、九九乘法。我是家里老大,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会穷”。到了1947年,通县解放,地主家的地都被分了。爷爷和爹爹就带着我们一家子跑了。1948年,国民党到了通县,我爷爷和我爹就借此回乡要粮食。北京解放之后,爷爷和爹爹成了逃亡地主,进了北京城,隐姓埋名。我爷爷原来叫王竹坡,后改名叫王森,我爹叫王学雨,后改名叫王雪雨。到北京之后,家里一穷二白,住在南马神庙,爷爷以捡破烂为生。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去投奔我舅舅。我舅舅是个资本家,在北京官园那有地有产。可我舅舅当时不让我们进门,成分不好不跟我们论亲戚。我妈苦求半天,舅舅总算把我们收留了,就蜗居在舅舅家的煤房里。


问:那您童年有没有和艺术结缘的经历?

王:那时候农村都有剧团,爷爷和我爹都非常喜欢京剧,耳濡目染,也就喜欢上了。


问:您家身为地主有没有请剧团来村里唱戏?

王:我爷爷那个人太抠门,舍不得花钱请人唱戏,他自己组了个戏班子。农闲的时候,他组班,自己当班主,到周边村子唱戏。不仅不花钱,还赚钱。我爷爷能拉会场,我爹会武场打个小锣。我舅舅其实也喜欢这个,我那时候小,也爱哼几句皮黄,我舅舅对此感到很意外,他拉一段我唱一段,至此才头回看到舅舅给我个笑脸。舅舅家有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五香花生米,那天他心情不错,我就趁人不注意偷着吃了点花生米。舅舅知道之后动了怒,说什么也要把我们一家子赶走。无奈何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去找我五姨了。我五姨夫在北京经营金店,五姨和我妈关系还不错,但依然因为身份问题不让进门,都怕沾包,怕被打成反革命。临了好求歹求,总算住了下来。五姨想办法让我妈去徽章厂上班,一天挣两毛钱,这才正式安顿下来。


问:那时候还跟戏有接触吗?

王:没有,正好赶上要上学了,派出所民警知道我家情况之后,安排我去北京龙泉孤儿院,就在陶然亭边上。解放前是北京龙泉孤儿院,解放后叫北京龙泉小学。校长是个和尚,叫柏川。上学时候,我特爱尿炕,尿炕就挨打,越打越尿。后来夜里一发现自己尿炕,我就起来,直接去学校了。到了学校看见一老和尚早上练武。大冬天的,老和尚了解我情况之后,知道我又冷又没吃东西,给我指了条道:有个地方有美国救济的奶粉,虽说已经长虫子过期了,但能解饿,实在顶不住,你就去吃去。我怕有鬼,老和尚跟我说,你记住了,没鬼,活着的人是鬼,死的没有鬼。找到了放奶粉的地方,我仔细一看,里面老鼠都可大个了,奶粉也生了虫子受了潮,变成一团一团的。可是实在是忍不住饿,就吃吧。一口气吃了五年,天天吃,吃的又白又胖。吃完了奶粉,还没到上课时间,附近就是陶然亭,解放前是北京市的梨园公会,许多名角全在那喊嗓子。我本来就喜欢这个,吃完奶粉我就跑去跟着一起瞎喊瞎唱。后来人家还夸我嗓子不错,打那会就跟这些老艺人们结下了缘分,也让我受到了不少艺术熏陶。学校下午没有课,学校离天桥很近,所以一下课我就去天桥,天天去,去了六七年。当时不仅是去听戏,还有家里给的任务。当时家里穷,买不起煤,天桥一散场以后,有好多卖吃食的,做饭剩下的煤核儿,我就去捡。家里还指望它烧火做饭呢。在去天桥的过程中,我认识了说评书的王杰魁,外号“净街王”。解放前每家每户门口都放个电匣子,12点半到1点播放王杰魁说的七侠五义等等。中午一放这个,街上做买卖的,拉洋车的,全停摆了,就听他说书,街上静悄悄的,所以得名“净街王”。我天天就在那听王杰魁说评书。我还听连阔如说的“三侠五义”、“水浒传”,也听天津陈士和说的“聊斋”,我一边听一边学,还给同学们学舌。期间还认识了摔跤的宝三儿、变戏法的“鬼手”马英派,拉洋片的大金牙、小金牙,有的我管他们叫叔叔,有的叫爷爷,打小我比较明白人情世理,跟他们混得挺熟。在跟这些艺人的接触过程中,耳濡目染,从小我就对这些底层艺人们,充满了崇敬之情。


问:有没有什么很有特点的故事?

王:大概11岁左右,懵懵懂懂刚感觉点男女之情。有一个姑娘叫陈慧生,对我特别好,还有一个比我大好多的孩子,似乎在追这个陈慧生。所以这个男孩就看我特别不顺眼,老是欺负我。结果这小子抓了一条蛇,放在了陈慧生的书包里,陈慧生被吓死了。那个小子就把这事推到我头上了。我就被学校给开除了。正赶上陶然亭公园枪毙人,我就浑浑噩噩的走过去看去了。看死人的时候人又多又乱,我一脚踩到死人脑袋上了,把我吓得不吃也不喝。回家之后我奶奶说,这孩子魂给吓丢了。王杰魁知道这事之后,找人给我做法事,为我叫魂儿。王杰魁、宝三儿、还有唱粉戏的粉妈儿一块堆儿帮忙,宝三把我举起来又扔地上,啪啪俩大嘴巴,又拿白酒一喷,我就哭出来了,魂儿算是回来了。这事让我印象很深刻。


问:那后来什么决定您考中戏了呢?

王:高中我进了北京三十七中,现在叫二龙路中学。高中里成立了业余话剧团,从话剧团开始我就跟叶向真等一起演戏。


问:他们都是二龙路中学的吗?

王:不是,叶向真是北京实验中学的,他们是女校,我们是男校,合在一起弄的话剧团,演《容光焕发》、《祝你平安》等苏联戏。演得挺红火,我想考中戏。本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唯独出身不行。那时候我这种出身上大学根本没戏。但我所在的三十七中校长人特好,一个老延安,他给我指条路,让我跟家里划清界限,说不定还有办法。我当时已经够划清界限了,我在三十七中打扫了三年卫生,不大也不小的学校,我一个人扫了三年。校长说这些事情是好,但也要从思想上划清界限,必须要跟你爷爷、你爹、你妈划清界限,揭发他们的反动言行。我爷爷和我爹都已经在1955年被抓起来,我爹判了12年,我爷爷判了10年。实际上我妈没有反动言行,没办法只能编了。我母亲找到一个解放前图章的坯子,很多都扔掉了,因为图章的边上刻有国民党的党徽。虽然挫掉党徽,可仔细看还是看的出来。母亲当时正准备入工会,如果这事拿出去用来划清界限,这工会她也就不用入了。我心想那就算了吧。可妈疼儿子,第二天早上教我去我妈的单位揭发我妈。我向组织交待后,我妈单位的书记没表态,看了我半天,说了一句:那是你妈!言外之意是怪罪我。最后,书记给学校写了一份东西,证明我已经和家里划清界限。然后又把我妈找来,原本计划你来做工会主席,现在你欺骗组织,黄了。学校拿到这些材料开了个展览会,动静弄得还挺大,算是成分不好的学生跟家里划清界限的典型。那时候正好戏剧学院快考试了,我去应试,成绩还可以,但戏剧学院没录取我。还是三十七中校长好,去中央戏剧学院把我的情况解释了一遍,愣是给我争取上了中戏。这事算不算奇迹?所以后来我觉得,有很多作品,说阶级斗争年代干部这不好那不好,我的感觉是我这一生,遇见的共产党干部,都是好人。


问:进了中戏之后您是学的表演,在学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王:说实在话,能进戏剧学院,就我这种出身的,凤毛麟角。当年戏剧学院虽然没有今天这么难考,但想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进了戏剧学院,觉得生活特别美好,每天都生活在梦里。我是“杀关管斗”子女,是出身最不好的一层,公安部门要管控的六种人,就有我这种。像我这种情况愣能考上戏剧学院,人家都特别奇怪。一个是我自己好好表现,也离不开共产党的好干部一直帮我。当时我们三十七中虽然不是高干子弟学校,但是也有很多开国元勋的后代,但唯独我这么个人考上了戏剧学院。我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咱得夹着尾巴做人,感觉有一种无形压力。在学校里经常帮同学和老师们的忙,从正面上讲比较助人为乐,但实际上也是为了跟大家搞好关系才这么做。到戏剧学院学习四年,毕业后直接去了宁夏。


随遇而安乐天派

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帅小伙,变成了七十有六的老人。变得是年龄,不变的是乐天派的性格。人生阅历是一份财富,苦难而艰辛的生活同样可以绽放出美丽的笑容。1964年,王志洪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和憧憬,到了银川。这一来,就是五十多年。


问:当时是整个一个班都过来了是吗?

王:一个班22人,来了20人,还给我们配了两个导演,两个舞台美术设计,两个戏剧文学,当时戏剧学院有一个宏伟壮志,要当戏剧界的黄埔军校,让全国各个剧团都是中戏的毕业生。


问:刚毕业的时候,您的理想是什么?

王:理想啊,当时谁不想留北京人艺啊?谁不想去青艺、去上海的话剧团?但说回来,咱这出身,这专业水平也不是最出类拔萃的。所以,分到宁夏,一是都来了,心里上也比较平衡,大家都是一个月52块钱。有很多人想不通,但我从来的那天起,就没有想不通过。我们是1964年10月26日晚乘上西去的43次列车,于1964年10月27日晚10点52分,抵达宁夏自治区首府银川。刚到的时候我们住在第二招待所。我一进招待所一看,一屋子三个人,那床是软的弹簧床,还有个写字台,外面还有个弹簧椅,水磨石地擦得锃亮。心里话说我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呢!第二天早上起来,人事局就来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厅长、团长都来欢迎我们,然后就把当月的工资发给我们了。一个人52块,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么多钱啊?住地出门就是中山公园,10月底,秋风扫落叶,走在厚厚的叶子上头,刚在北京看完《早春二月》的我小资心绪就泛滥起来了!走在街上,卖什么的都有,东西便宜,心情特好。我这人就是随遇而安。不久之后,我们就被安排到乡下劳动了,去的永宁和西海固。我们这些戏剧学院毕业的人,受派到村里教宣传队演戏,专业业余一起演。


问:那段时期还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吗?

王:1949年解放之后,天桥有很多的艺人被分配到各省的杂剧团了。变魔术的、说评书的、唱戏的等等,有些人来到宁夏,跟我都挺熟,我都得叫一声叔叔、大爷的长辈。大伙都觉得宁夏这地方不错。可能是我从小也穷惯了,又好热闹,对这些艺人特别尊敬,那会儿的人啊,容易满足,有吃有喝有工作就挺乐呵,心里并没有什么落差。劳动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就来了,这两年就没怎么演戏。1969年,宁夏话剧团就解散了,我下放到工厂,在银川电表厂当了三年工人,1972年落实政策,宁夏话剧团重新建立,这才又回到话剧团了,算正式开始演戏。 


大展宏图遇寒流

王志洪踌躇满志,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哪知道话剧经历了短暂的热闹之后,迅速遭遇寒流。然而,这股寒流并没有将王志洪压倒,而是让他在不断摸索中,找到了表演之外的道路,演而忧则写!


问:您还记的您演的第一出戏吗?

王:《豹子湾战斗》,延安的戏。演的第二出戏叫《女飞行员》,后来还有《艳阳天》、《年轻一代》、《千万不要忘记》。


问:您在《豹子湾战斗》里演什么角色?

王:我演高大力,是我毕业之后第一次演戏。当时观众还挺多,在农村社教的时候,组织了一个社教宣传队,我们自己编了好多小节目,在农村给老百姓演出,算是配合社教运动。第一个戏叫《旧恨新仇》,我演一个年轻贫农,唱着花儿就上了:“提起那坏干部,内心那恨诶……贫下中农受尽了苦啊。”是一出反映农村生活,很真实的戏,受到老百姓的欢迎。当时为了演戏像农民,我们直接把农民的脏衣服穿上,化完妆之后,还往脸上拍一把土,扮得跟老农民一模一样,就在街头上演,效果强烈。区党委的领导对此大加赞赏,组织好几千人看演出。


问:1972年之后,演出是不是就多了起来?

王: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确是火了一阵,但是到了80年代,话剧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全国的情况都差不多。到了1980年,看戏的观众锐减。宁夏状况最严重。记得上海演过一个《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开戏了就来了7个人,当时报纸上都有报道。宁夏话剧团1983全年才演了7场戏。


问:那您当时不演戏在做什么呢?

王:我就上茶馆说评书去了。话剧不景气,剧团发基本工资。彼时鲁迅诞辰90周年,组织上安排把《药》改编成话剧,安排我当导演。本来说好去绍兴体验生活,因故取消,改去银川茶馆体验生活。银川东华宫广场有个茶馆,叫东方红茶馆。茶馆的老板是从北京天桥来的,他在那搞三产,我跟他说要在这里体验生活,他一口答应。有一天与他说起来我能说评书,刚好茶馆的评书先生病了,就让我露一手。我心想,你以为我王志洪是白给的?明儿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但也有难处,说得好,抢人家的饭碗;说不好,把观众说跑了,砸人家饭碗。最后,决定说《马鸿逵演义》。书到手里,可真不好说。因为这书里没戏。我在天桥听评书的时候,王杰魁老先生就告诉我:“照书说书没饭吃,得把书拆开了,重新编故事。还有就是要吊观众的胃口,让他们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听得上瘾,第二天才会再来。”我就着手编书了,头回说了两个半钟头。我把其他军阀的故事,还有脑子里的故事,全放在了《马鸿逵演义》里,效果还不错。


问:这可否算在您头次接触编剧工作?

王:多多少少吧!一共说了十七天书,红旗剧院的经理找到我,问我《马鸿逵演义》是不是有很多编写的内容。我说是啊。经理说马鸿逵的家人因为你乱编故事,要跟你算账,劝我别为了这几个小钱把人搭进去。编写评书是一种创作,后来写剧本就有改评书作底子,开发出我的编剧天赋。迄今写了15部戏,全部都是取材于宁夏贫困山区农村,照出了农民的苦乐哀愁。宁夏从改革开放至今,我的剧本可以说是见证者。


问:宁夏话剧不景气,您想过要离开吗?

王:中戏22个同学来宁夏的陆续都离开了。有的回北京了,有的去上海了,还有回老家的。我也想走,心想还是回北京最好不过了。正好有个机会,排演《西安事变》,我演毛泽东,反响还不错。身为演剧队长,带队去北京学习。我在北京有个当兵的朋友,他们军区话剧团正好排《平津决战》,饰演毛泽东这角色,在全国征集演员。我在北京,就去试了试,结果人家觉得不错,初步研究同意要我。我挺高兴,回到宁夏之后,给叶波团长写了一份辞呈。叶团长拿着辞呈看了半天,骂了一句:“你这没良心的王八蛋!我让你带队去北京观摩,你把自己给观摩跑了!”说完就把我辞呈给撕了,要我在宁夏好好呆着,马上就准备重用我。我一琢磨,宁夏待我不薄,马上要当副团长了,决定留在宁夏。之后,我受命为宁夏话剧团副团长,老团长调走去文化厅,工作我来主持。

问:您担任团长之后,一年就演了7出戏,您是如何让宁夏话剧团走出低谷的?

王:当时我打算弄个精品,搞个大制作,我不信观众不进来看戏。我跟文化厅借了六万元,那时候六万不是小数目。按照《哈姆雷特》的样式,写了一出戏叫《但愿人长久》,排练了四个多月,精心制作,1984年10月29日,在当时的红旗剧院彩排。红旗剧院一共是1080个座位,发了1080张票,最后全剧场就来俩人。一个是区党委宣传部处长,还有一位是文化厅艺术处的处长。那时候电视《霍元甲》特别火,万人空巷。上演当天,剧院把大门打开,观众随便进,却没人来看戏。全国话剧都不景气,包括北京、上海也一样门口罗雀。这借来的六万块钱,还得还文化厅。实在没招了,我有个同学,在银川一个郊区当副区长。他说城里电视都普及了,你干脆弄点节目到农村来演,我给你组织观众。演什么呢?《白毛女》,还假唱,就这样去了。谁知当天就被农民识破了,骂我们是骗子,还说他们区长吃了回扣,底下起哄架秧子的把我们轰出来了。剧场门口刚好有个耍猴的,观众们争先恐后去看,还说这耍猴都比戏好。我那同学本来还准备给我开个庆功宴,草草收场。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和打击,比那次剧场里仅有两个观众要大得多。最后我们讨论了很久,觉得想要在农村演戏,还是得深入生活,得对农民们的胃口,对老百姓的胃口,对了胃口肯定受欢迎。《白毛女》是好东西,假唱不行啊。深入生活,创作新故事,写农民熟悉的故事。话剧团已经无路可走了,领着一帮人,用15天,在银川郊区19个公社,一个乡一个乡的调查。农民们说欢迎话剧团来农村演出,但一定得是高质量的,反映精神文明建设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文化厅知道了这个计划之后,答应只要能把这件事情办成,六万块不仅不用还,演出还提供补贴。当时上级的政策是鼓励文艺演出下乡,如果话剧团能首当其冲,文化厅全面支持。跟团里的同志一合计,很多人还是不愿意下乡。明明是省牌的话剧团,怎么成宣传队了,很多人心里上都过不去。我只能给大家做思想工作,现在话剧团的情况是死马当活马医,不去农村演,就直接解散,只有送戏下乡这么一条路了。此事得到了宁夏话剧团老同志的支持,这些同志是1958年就来到宁夏,是话剧团最早的一拨人,他们对此事的促成功不可没。


深入农村写农民

在经历了几次挫折之后,王志洪带领的宁夏话剧团找到了初步的工作方向。深入生活,扎根农民,写出农民的身边事,虽然没有了话剧团原本“高大上”的风采,但“接地气”成了剧团重新焕发活力的金钥匙。


问:决定深入群众之后,话剧团是如何展开工作的?

王:抓住农村的热点问题,先形成剧本故事,这是工作的第一步。等剧本有个大纲,就拿到当地农村去,找当地的农民给剧本提意见。农民们看不懂剧本,就给他们念。这个方法很受农民的欢迎,不仅能听得进去,还愿意为你出谋划策。农民们你一言我一语提出意见,剧本便创作完成了。等剧本完成后,我又把农民们召集起来,开剧本朗读会。老百姓们七嘴八舌得参与了意见,最终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至此,剧本创作工作算是完成,开始进入排练阶段。


问:您这样打磨出的第一个剧本叫什么?

王:《这样的庄稼汉》。这出戏排练完之后我请农民们和领导一起对该剧进行审查。当时领导们也非常支持这样的方式,对农民们热情接待。审查那天的时候,我躲在屏风的后面,观察观众们的反映。该哭的地方哭,该笑的地方笑,我感觉这戏反响应该不错。当天晚上,请农民们对该戏提出意见,同时开展“订货”活动。如果农民们认为这出戏值得去他们村里演,再与他们签演出协议。当天晚上就定出了26场戏,一场戏500块,有的是乡政府出钱,有的是村里出钱。那天晚上,我们团的人大家聚在一起抱头痛哭,不是因为这些钱,而是觉得终于找到观众了。就用这种办法,至今为止我已经创作了15出戏了:《课本剧》、《农机站长》、《铁杆庄稼》、《乡村医生》、《计生专干》、《工会主席》、《寒水村移民记事》、《回民干娘》等,每一出戏都是用农民提意见、审查的方法创作出来的,不仅赢得了农民们的口碑,每出戏都能演出200场到300场。


问:26场演出已经预定,当时是怎么演出的?

王:当时各个村都反映的一个问题便是无法组织农民来城里看戏,必须要把戏带到乡里、村里去演。最近的公社距离银川市也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只能把这些戏送到农民家门口。这个问题也给剧团泼了一盆凉水,但并没有阻挡大家解决困难的热情。当时团里有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我们把卡车稍加改造,把景片、服装、道具、音响全都放在里面,同时还把演员及工作人员共计26人全都塞在这个卡车里。此行的第一站是芦花台乡,等一到了乡里,剧团来的人全都震惊了:不仅有十里八乡来看戏的观众们,还有各类小商小贩也都来凑热闹,一派热闹的场景让人现在都记忆犹新。随后我们又去了几个乡村,舞台的条件层次不齐,但并不影响我们演出。记得有一次在某个中学演出,很多上年纪的观众来晚了,人在后排看不清楚,站在板凳上又怕摔倒,最后便把凳子放在树下,一边站在凳子上一边抱着白杨树看戏,观戏热情十分高涨。

问:您是否想过这些农村题材戏为何会在农村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王:还是从生活出发这一点,最受农民们欢迎。比如说《农机站长》这出戏,一共演了700多场,其实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就是宣传安全使用农机车。这出戏是自治区主席委托我创作的,要求在戏里讲明白三件事:1. 三轮农用车购买后必须上牌照。2. 必须要取得驾驶证才能驾驶。3. 不能用三轮车拉人载客。我还是用我深入生活的创作方法,当时了解到三轮农用车出过不少事故,把109国道堵了48小时,对经济造成很大损失,中央也特别重视三轮农用车的安全使用问题,因为各种不安全驾驶经常性的引起群死群伤事故。等《农机站长》上演之后,当地的农机站就把办公室挪到舞台旁边,为农民们办理车辆牌照等手续。这700多场戏演毕,宁夏农用三轮车特大交通事故发生率下降了87%,下降率居全国之首,国务院对宁夏自治区政府特别表彰。很多农民原以为这种三轮车是买了就可以骑的,的确是缺少相关的培训。《农机站长》只是一类戏,剧团创作的关于计生题材、教育题材的话剧,也都对农民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认为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问:关于在农村演出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王:每次演出之后,农民们都不会直接散场,而是帮助我们拆台、卸台、装车,把演员们拉到家里,像亲人一样招待我们。在演出时我也会严格要求剧团成员,保证质量,绝不能糊弄。


剧团管理有妙方

王志洪不仅在表演、编剧、导演等艺术工作上颇有建树,在对剧团整体运作的方法和形式上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也正因这些“治团有道”,让宁夏话剧团在扎根人民,为农民演话剧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问:您是用什么方法来保证演出质量的?

王:我做了一份质量认定条例,发给观众。当时写的也很简单,大学生看戏不鼓掌50次不要钱,中专学生不鼓掌40次不要钱,一般观众看完戏后可参加民意测验,十个人有一人说不好我就不要钱,这是其一。第二,要求演员做到四个一样:天好天坏一个样,人多人少一个样,有无领导一个样,环境好坏一个样。有时候冬天演戏,零下二十一度,也没有停下过,只要有观众愿意看,我们就坚持演。所有演员必须按照舞台需要着装:天再热,戏里的棉袄不能脱;天再冷,台上的也得露。


问:在这么多年的演出过程中,演员们有没有意见?

王:一开始会有意见,后来也就没有了。我们演员干的就是这个,为什么要有怨言呢?1999年12月26日,这天是毛主席生日,我们有个演员查出来有癌症,刚做完手术,非要跟团一起下乡演出。我跟他说:“你一个病号下乡你挺光荣,我团长成黄世仁了。”好说歹说不行,他父亲也来求情了,说他成天在家里冲着墙坐着,不让他演戏可能还会加重他的病情。临出发前还要给我写生死文书。我说下乡可以,但也跟他约法三章,尽量还是照顾他。第二天飘着雪花,零下17度,去一个中学给学生们演出。本来说这样的天气就不让他演了,没想到他从后台一出来,他穿着一个破西服,光着脚丫子就上了。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哪怕加件衣服也不答应。等到他一上场,观众们看到这扮相,全都热情得报以掌声。最后演出结束后,不仅是观众,我们演员也都非常感动。问题这不是一场演出,而是这二十几年都是这样下来,所以整个宁夏话剧团也都锻炼出来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除了有这样敬业的演员,作为团长我应该做些带头的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举例来说,三十年前我们下乡的时候,一辆卡车上最好的座位就是副驾驶位,不论是离退休的老同志,还是身体上有不便的人,都不坐那个位置,全都钻进卡车后面的大棚子里。有的年轻同志不自觉,刚坐到副驾驶,发现其他人都在后面挤着,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坐了。那个位置只留给晕车晕的不行的同志,或者实在是身体支撑不住的演员。等后来条件稍微好一点了,我还在剧团里推广了一项规定,五十五岁以下党员必须做最次的车的最次的位置,出差住房必须住最次的房间的最次的床位,谁的官大,谁去吃苦。有些时候没有床位,那我肯定头一个睡在楼道里。就因为有了这些规定,多少年没有为了演出条件上有过争吵。就这样,单位的风气就正了。


问:这算是严格管理吗?

王:也不能说严格管理,最多就是以身作则。第一次我们搞万里行活动,1991年,从宁夏演到上海,到了南京的时候,房间都安排完毕,有三个人没地方睡,我就提议三个带队的人,包括我,睡在储藏室里。睡到半截,有对儿老夫妻出来演出,因为打鼾的问题想要换一间两床的房间,再一看我睡在储藏间,自己就回去了。有时候在管理上说多少都没有用,实打实的做才是最真格的。还有一次,接待方非要安排我住在稍好的房间,我说什么也没答应。我如果住得比大家都好,大家都得有意见,到时候更乱。我在跟团里的演员及工作人员宣传的时候也会提到,宁夏话剧团从人力、物力、财力,比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差远了,但是,咱们这种艰苦奋斗的精神,也没人赶得上,只要有这种精神,咱也能打出自己一片天。


问:您在创作的时候遇到过瓶颈吗?

王:那是肯定的。有时候有一种越写越不会写的感觉。有一次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老医生的讲话,讲的朴实无华,但又特别感人。我想了很久,我在故事里组织了这么多矛盾,这么多冲突,越来越像戏,离生活反而越来越远了。虽然体会很多,但是却还一直在摸索中。


问:您在导演工作中有什么风格吗?

王:我导演是比较追求现实主义,紧贴生活。要求演员细致观察生活。比如说在刻画老农民的时候,农民干了一辈子活儿,到老了之后手指头就无法伸直了;手掌里都是老茧,攥拳的时候也无法攥紧。强调这些细节,也是追求戏剧写实的重要方法。在农村演出,以当时的客观条件,换景是很难的,所以我追求的就是表演的真实,人物刻画的鲜活、生动。在塑造每个角色的时候,都从农村生活中找原形,去发现他们身上的特点。观察生活、写人物,还是戏剧创作的核心。


问:您是演员出身,在创作剧本上有什么值得分享的经验吗?

王:实践出真知!只要有演出,我都跟观众们一起在台下看,人家说什么我都记下来,对于有价值的意见,第二天就着手修改剧本重新排练。越改,观众们越接受这个戏,这也是我最基本的创作方法。拿我第一个剧本《这样的庄稼汉》来说,这个戏写的是宁夏西海固扶贫的故事。西海固号称中国贫困之冠,从解放之后便是对点扶贫地区。但就算多困难的时期,这个地方也没有人饿死过。因为这里特别被重视,所以得到的资助也就相对多。但同时也出现了扶贫把人扶懒的现象,有个别人只靠政府扶贫吃饭,自己却不务农不赚钱。这个戏在农村及城市里反响都非常大。最早一版的故事中,我们想了很多办法让主角这个“懒人”变成一个勤奋的人,无论是村长帮,还是书记帮,实际呈现总是不尽人意,明明是全剧最核心的部分却最不出戏。后来通过与农民们一起分析剧本,深入生活,结合各种实际情况分析,又创作出了一个勤奋上进、吃苦耐劳的寡妇,而这个懒汉偏偏又喜欢这个寡妇,通过与寡妇这个人物不断产生矛盾,最终懒汉这个角色也不再懒。这个改动效果十分明显,农民们也觉得人物和故事都精彩、真实。深入生活不能流于表面,要深入挖掘人物的故事和环境,不然把人写的跟工作报告里一样,观众是不会买账的。


放眼未来 不忘初心

王志洪为宁夏话剧团奉献了自己52年的时光,即便是退休之后,他依然接受返聘,为话剧团的发展献计献策。对于宁夏话剧未来的发展,王志洪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问:您对现在宁夏话剧团的发展有什么看法?

王:只能说,现在来宁夏话剧团的这一批演员,都是对戏剧有热爱的年轻人。知名艺术院校毕业的学生们,不会来宁夏这种小地方的。一是工资待遇很低,二是未来发展空间太小。所以现在的发展前途也是有一定的困难的。即便如此,宁夏话剧团的一些非专业演员也在近年来取得了很大进步。


问:您在培养演员上有什么方法吗?

王:没什么方法,就是多演戏,实践出真理。当下也不可能要求演员们出晨功,每天锻炼身体。而且现在舞台设备层出不穷,也让演员们不用像以前一样需要把嗓子练到透亮,让剧场里最远的观众都能听到,毕竟麦克风就能解决问题。但台词是否清晰,还是很重要的。可现在的大环境,诱惑太多,强迫演员们练习那些基本功也有强人所难之嫌,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过总归来说,在底下练十场,不如对着观众演一场。话剧艺术的魅力就在于演员和观众是处于共同创作的状态,今天观众好,演员演的也好;今天观众比较乱,演员也无法集中精神。我演戏的时候,如果听到观众在台下哭泣,在台上的我更来了精神。这种观演合一的时刻,也是我在舞台上这么多年的终极追求。作为一个演员,上来舞台之后,很多事情都会抛诸脑后,最终达到与观众心灵相通。培养演员是很需要耐心的一件事,有些演员满脑子新观念,交流起来十分困难。我也不会去强迫年轻人如何按照老方法去训练,以后的世界总归是年轻人的。


问:这两年话剧团招聘演员报名的情况如何?

王:不是很乐观。我临退休之前,有十个指标,其中有两个演员我来负责招聘。结果全自治区只有二十多人报名,话剧团在吸引力上还是不足。原因是各方面的,银川这个城市自身文化产业不够强也是原因之一。


问:这两年公共文化发展下,农村的演剧条件有改善吗?

王:变化肯定是天翻地覆的。当年下乡的时候,去学校演出,学校穷的连一根粉笔都买不起。八十年代后期,文化部下达文件,要求加快儿童剧送戏到校的步伐,我们剧团也开始排演儿童剧。等我们把戏排好,送到宁夏山区学校的时候,学生们看戏非常踊跃。孩子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举着红旗欢迎我们,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没见过剧团。不仅台下都是学生,房顶上、树上、篮球架上都是学生,结果篮球架不堪重负,应声而倒,差点出了恶性事故,也因此催生了大篷车的出现。不能让孩子们在有危险的环境里看戏,如果能搭起一个高一点的戏台子,站在后排的学生便能看到舞台了。我们团的同志们集思广益,又从北京请了舞台美术设计的专家,用架子和木板,支起了一个可以折叠的戏台。这就是大篷车的雏形。现在很多乡镇农村也有了公共文化馆,或有场地、或有剧场,演出起来也方便多了,即保证了演出的质量,也提高了观众们的观剧体验。


问:您在剧团的财政收入方面是如何管理的?

王:当时我向上级反映,送戏下乡这件事,不仅是给农民们演,也是给山区里的孩子们演。这件事情不能完全市场化,还是要有政府的大力支持。最后这个提案得到了通过,每场戏的补贴也不断提高,演员们的收入便有所改善,大家的积极性也就提高了。当时中央领导来宁夏话剧团视察,提出要给剧团的工作人员涨工资,我就想尽办法提高全体演职人员的收入水平。一是坚持送戏下乡,向基层宣传话剧团的作品,演出多收入自然就上去了。二是精简机构,减员增效,加入竞争机制,只有演好戏才能挣大钱。这样一来,给演员们发的钱也就多了一些。在提高演员收入的前提下,才能要求演员们更好的演戏,调动演员的积极性。


作为宁夏话剧的一面旗帜,王志洪坚持带领话剧团为老百姓演出,为农民演出,这一干便是三十年。即便是各种荣誉加身,他依然没有放下他的坚持,把话剧之歌唱响在宁夏的每一个角落。


王志洪不仅是一个成功的演员、导演,他对编剧艺术的执着也让人佩服不已。同时,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坚忍不拔,在剧团管理方面创造出了一套适合宁夏话剧团的管理办法。现今改企的剧团众多,一些民营剧团的经营状况也令人堪忧,剧团管理人才的空缺是主要原因。在保证艺术水平的同时,提高演职人员的工作热情,改善他们的演出环境,这些才是剧团可持续发展的根本。王志洪,宁夏话剧的传奇!